《我在回忆里等你》(21-22集)
时间:2017-08-24 13:32
简介:他有穷困的童年,没有为爱痴狂的勇气;她有最灿烂的笑容,没有对残酷现实的感同身受。所以他和她,有最伤感的幸福,只期待在回忆的尽头相遇。
从他成为她家养子的那一天起,他只会亦步亦趋,不会有哪怕一步的逾矩,却为了她,瞒天过海,偷尝爱神无意间洒落的丝丝甘甜,就算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而在那最最甜蜜的往昔啊,他却没有说出过一句“我爱你”……
他和她在一起,有一种孤零零的温暖,好像在失落的世界里相依为命,只有彼此,不可替代。
而她却在最爱的时候离开,一去七年。
时光不可倒流,所以最动人的誓言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平地起波澜
司徒玦大二之后,久安堂的发展已让司徒久安独力难支,薛少萍不得不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加入到公司的管理行列中去,家里的事自然就疏于照顾了。虽说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起云又很是勤快,但他毕竟还有学业要应付,四口之家总得有个人做饭清洁什么的。
薛少萍生起了给家里找个保姆的念头,可这年头要找一个会做事、又可靠的保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陆续请了两个阿姨,都没有通过薛少萍试用期的考验。恰好这个时候姚起云老家的姑姑给他打来电话,说是他姑父身体不好,家中境况艰难,打算到城里找份工作。
姚起云的这个姑姑司徒久安是见过的,也是他的战友、姚起云父亲唯一的亲妹子。在司徒久安印象中那是一个勤劳而麻利的中年妇人,把自己和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打理得很有条理,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通情达理,虽然明知亲侄子被有钱人家收养了,但是不管她自己家庭生活如何艰难,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试图从司徒家捞过任何好处,对姚起云也很是关爱。
司徒久安与薛少萍一合计,当即决定既然起云的姑姑要找工作,那不如就到他们家来帮帮忙,薪水方面一切好说。电话打回老家,起云的姑姑也欣然应允,对于她而言日常家务活的确算不了什么事,况且还可以就近照顾侄子,何乐而不为。司徒玦这傻孩子一直都害怕姚起云哪天忽然回了老家,就跟自己分开了。乍听说他在乡下最亲的姑姑也要来自己家,顿时举双手手脚赞成,这样一来,他就哪里都去不了啦。姚起云只得私下里笑她是傻瓜,对于这件事,作为两方的关联人,他反而表现得相当审慎,从始到终保持了沉默,这恰到好处的回避让一向注重细节的薛少萍也暗地里点头赞许。
就这样,没过多久,起云的姑姑就正式来到了司徒家。司徒久安没有看走眼,她在家务方面的确是一把好手,全无一些乡下人惯有的邋遢,地板、楼梯扶手无不被她擦拭得光可鉴人,家里基本上再无卫生死角,很多事无需薛少萍提醒,她也会主动去做。初来乍到的时候,因为不太会使用家里的电器闹过一两次小笑话,但是她适应得很快,做饭的口味也慢慢地适应了司徒一家人的喜好。听说她还是村子里仅有的几个上过中学的妇女之一,平时说话处事也有条有理,就连薛少萍也自我打趣地说自己打理这个家不如她,对她也越来越放心信任。
司徒玦从一开始就希望给起云最亲的人留一个好印象,一直嘴甜地随着起云“姑姑、姑姑”地叫,平时对妈妈都难免的一些小挑剔也自觉地在姚姑姑面前收敛了。起初是一团和气,大家对现状都很是满意。姚姑姑对起云自是百般慈爱,待司徒一家也非常客气。
然而天长日久,一个屋檐下的日子难免会有波折。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是姚姑姑眼里起云和司徒玦的关系。
姚姑姑并不知道侄子和司徒家千金小姐之间的暧昧,而自从薛少萍在家的时间减少了之后,司徒玦和姚起云也少了一些顾忌。那一个周末,司徒玦打电话让在外的姚起云回来时给自己带一些零食,姚起云答应了,谁知到家之后,司徒玦翻出来一看,顿时有些生气,因为她从来不吃坚果类的食品,姚起云明明知道,却偏买了一整盒榛子巧克力。
姚起云也大感意外,他逛超市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一份即将要交的实验报告,加上超市摆放的标签和物品搭配有误,所以才让一贯细致的他也出了错。他当即向司徒玦赔不是。司徒玦赌气地拿起那盒巧克力就往他怀里塞,嘴里嘟囔道:“你想吃死我啊,谁叫你买错了,你给我吃掉,统统吃掉!”姚起云笑着连连告饶。
他俩一块长大,此时又多了一分小儿女情意,这番打闹其实再寻常不过。司徒玦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急脾气,越是在亲昵的人面前就越有些小任性,与其说是发火,不如说是撒娇,哪里会真的逼姚起云一口气吃掉整盒巧克力。姚起云自然也不会当真,即使是司徒久安夫妇见到这一幕,只怕也是一笑了之。
然而在自尊心极强又疼爱侄子的姚姑姑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她只看到了一个骄纵而盛气凌人的富家千金为了一件小事不依不饶,还有起云一再忍辱负重的退让。这使得不解内情的她对司徒玦第一次暗生嫌隙,心想着司徒久安夫妇看起来那么和气谦逊,实际上还不知道这些年来起云在司徒玦面前受了多少窝囊气。
司徒玦和姚起云的相处模式本来就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会针锋相对,但是他们俩翻脸的速度跟和好的速度一样快,表面上司徒玦占点优势,实际上姚起云通常会在独处时悄悄收拾了她,谁也讨不了大便宜。姚姑姑对司徒玦的印象就在两个年轻人暗藏甜蜜的矛盾中一点点地坏了下去,有了这个心理前提,不管后来的争吵是谁不对,又或者谁占了上风,她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司徒玦在欺负太过忍让她的起云。
此外,姚姑姑和司徒玦的摩擦还逐渐体现在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姚姑姑生性好强,在夫家也是个主导性很强的女人,来到司徒家之后,还保持着不少原来的生活习惯,只要是她认为对的,有利的,她就会坚持。司徒久安夫妇无暇理会这些,加之对她的尊重,通常不予计较,当然,她也会在司徒久安夫妇面前适当的让步。但是,在司徒玦面前就不一样了。
司徒玦不爱吃有叶子的青菜,可姚姑姑每顿饭都只准备一个素菜,而且通常富含“叶绿素”,其余都是肉菜。为此,司徒玦不止一次找到姚姑姑,不好意思地提出能不能偶尔炒个菜梗,或者黄瓜藕片什么的也行啊。姚姑姑表示知道了,可是下一顿,再下一顿,永远都是绿色青菜,而她的理由是这样对身体好。
司徒玦最不喜咸甜混杂,尤其讨厌有人把沾有油渍的餐具往甜品里放,姚姑姑偏喜欢用刚盛完汤的勺子去搅拌甜品,不管司徒玦说多少次都不管用。司徒玦也是个倔脾气,一来二往地也恼了,碍着姚起云的面子没有翻脸,但是只要是姚姑姑用有油的汤勺搅过的甜品,她一概不碰。
为此就连姚起云也私下对姑姑说过,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迁就一下司徒玦的饮食习惯。姚姑姑告诉侄子,她几十年都是这么做的,司徒久安夫妇还没说什么,司徒玦一个女孩子更不应该如此娇气。
姑姑是长辈,起云也不便多说,他是个深信行动比语言更能解决问题的人,于是索性自己时不时动手给司徒玦开个小灶,单独给她做个没有叶子的素菜,又或者周末亲自弄个甜品,给她个惊喜。
司徒玦自然是甜在心间,感激不尽。直到有一日,她看到姚姑姑又把一个从鸡汤里拿出来的汤勺放进姚起云刚做好,而且是她最喜欢的椰奶西米露里,一直按捺着的她终于发作了。她当着姚姑姑的面把那个汤勺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两人的关系正式决裂。
从此这个家背地里多了不少的暗潮汹涌,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在家也就罢了,假如他们外出,而司徒玦从学校返回得晚一些,桌上往往已经收拾得很干净,或者只留有姚起云一个人的饭菜。司徒玦气急了,哪里还肯说软话,干脆就自己在外面解决了再回家。
姚起云左右为难,他没办法说服执拗的姑姑,唯有跟司徒玦同进退。假如司徒玦不回来,他就不会动筷子,若是只留了一份饭菜,他必然是让给司徒玦。姚姑姑明里暗里都数落过这个什么都好的侄子在司徒玦面前没有骨气,在她看来,司徒玦除了一付好皮相,再没有什么值得起云如此待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姚姑姑时不时在司徒久安夫妇面前旁敲侧击地数落着司徒玦的小毛病,什么挑食啊,任性啊,脾气大啊,放学回得晚啊……司徒久安一直感叹这个独生女儿太过娇气,心有戚戚然。就连薛少萍听多了也不得不轻描淡写地数落女儿两句。
司徒玦为此只能在吴江面前苦笑,说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提前遇到这样变相的恶劣婆媳关系。吴江闻言直笑话她原来早已心心念念要嫁进姚家。见司徒玦无心玩笑,吴江便提醒道,姚姑姑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起云的姑姑罢了,最重要的是起云心里怎么想,如果司徒真的在乎这个人,就千万不要为了这些琐事伤了她和起云感情的根基。
于是姚起云便在一块上晚自习的时候看到了身边一脸苦恼的司徒玦。
他用笔敲着她的头,问:“司徒玦,你便秘啊?”
司徒玦竟然没有反唇相讥,一反常态地郑重问他。“姚起云,我在你心里会不会也是一个只会挑食、发小脾气、耍任性和欺负你的人?”
姚起云顺理成章地点头说:“差不多吧。”
看着她又怒又沮丧的样子,他才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反正是习惯了,也无所谓了。”
司徒玦气鼓鼓地说道:“那还真的谢谢你喜欢这样的我。”
埋首在一堆作业中的姚起云头也不抬地答道:“不用客气,分内事罢了。”
他过了许久才发现司徒玦不知怎么地就没了动静,不解地抬头,只见她眉眼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哦哦,姚起云,你刚才说喜欢我,我听见了!”
他愣了一下,继而翻看着他的稿纸,一手托额,聊以阻挡她咄咄逼人的视线,竭力用最平淡的声音回应道:“有吗?”
有吗?
没有吗?
也怪不得司徒玦如此煞费苦心地抓住他的话柄不放。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亲人暧昧,比朋友私密,比恋人复杂。姚起云的心思,司徒玦并非感应不到,如果谁对她说:姚起云不喜欢你。她只会报以一声嗤笑,断然是不肯相信的。
他的无微不至,他的沉默呵护,再多的别扭和争吵都抹煞不了。更何况还有两人间微妙的感应,以及他在她身上失守的目光。如果说这不是爱,那“爱”简直就是世间最虚无飘渺的东西,不要也罢。
最动人的誓言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道理司徒玦都懂,可他如此闪躲回避地吝啬于那一句口头的承诺,反倒让司徒玦触到了他藏在冷硬外壳下的不安和犹疑。她抓住了爱的实质,却迷惘于两人的未来。
也许同样迷惘的还有吴江,他和曲小婉之间的关系一样充满着不确定性。曲小婉从来没有接纳过吴江的感情,但是吴江和那些她从来不屑于正视的追求者又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开心的时候、烦恼的时候,都愿意让吴江陪伴在她左右。
司徒玦把吴江称为“难兄难弟”。可她没有料到的是,没过多久,这个“难兄难弟”的父母出现在了司徒家周末的餐桌上。
吴江的妈妈陈阿姨和薛少萍共事多年,亲如姐妹,过去也是常来常往的,不过她们之间的感情联络多是一块购物、喝茶和做美容等女人间的聚会,像这样一家三口同时登门造访,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夫妇双双作陪,那是少之又少的事。
开饭之前,司徒玦招呼吴江到自己房间里看她新添的CD,两人并肩朝楼上走去的时候,她不小心捕捉到了正和妈妈有说有笑的陈阿姨向他们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陈阿姨看着司徒玦长大,是顶顶熟悉的,可司徒玦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太对劲。她一脱离楼下众人等的视线范围,就赶着问吴江:“你妈干嘛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怎么觉得毛骨悚然呢?”
吴江没心没肺地挑选着架子上的CD,“这张不错,借我听一阵。”
司徒玦没好气地说道:“算了吧,你的品味我不知道?又去孝敬‘观音姐姐’的吧?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以吴江那性子,就是天塌下来,在没压倒他头顶之前,都算不上大事。
他笑嘻嘻地拿走了那张CD,“看就看呗,我妈又不会看得你少一块肉。”
话是这么说,真正到了吃饭的时候,陈阿姨的话题一直都围绕着司徒玦打转,直夸“小司徒”越大越标致,又聪明,又得体,性格还开朗,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赞不绝口,吴叔叔居然也一边吃饭一边笑着点头。司徒久安夫妇当然是一个劲地谦虚,倒是忙着上菜的姚姑姑偶尔在脸上出现几分不以为然的表情。
虽说司徒玦认为陈阿姨他们说的确实也是真话,不过那么赤裸裸的称赞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案板上一块抢手的猪肉,任人挑肥拣瘦。她白了一眼偷笑的吴江,悄悄观察餐桌上最为安静的姚起云,只有她察觉到在他无可挑剔的礼貌和客气背后那种刻意置身事外的漠然,好似一只紧紧闭上了外壳的蚌。
司徒玦朝他打了几个眼色,他都毫不理会,她故意抢着跟他去夹同一块排骨,他及时地收回了筷子。最后司徒玦铤而走险地用桌下的腿去轻碰挨着她坐的姚起云,他却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对吴江的妈妈说:“陈阿姨,我给您添碗汤。”
饭后两家人和乐融融地聊了好久,在薛少萍的提议下,两对中年夫妇竟然凑在一块打了几圈麻将。送走吴家三口后已是深夜,司徒玦呵欠连天地打算去睡觉,薛少萍却叫住了她。
“宝贝,妈妈问你件事,你是不是跟吴江在谈恋爱?”
司徒玦差点没从楼梯上摔下来,忙不迭地否认,她又怕自己太过分的撇清会让妈妈以为是欲盖弥彰,恨不得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对天发誓自己跟吴江的友谊绝对是纯洁且清白的。
没想到一直对女儿的感情问题抓得很紧的薛少萍并没有追根究底地问下去,她只是笑了笑,说道:“妈妈一直不希望你太早谈恋爱,不过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奇怪,我只希望你慎重对待感情,做好你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吴江那孩子倒还是不错的。”
“妈,你说什么呐。”司徒玦红着脸跺脚,“我跟吴江就是朋友,我们不来电的。好端端地说这些干嘛?”
司徒久安也对妻子说道:“你也是,这事还早着呢,你又何必急着把女儿往别人家里送。”
薛少萍徐徐喝了口茶,“司徒久安啊司徒久安,女大不中留,你女儿迟早是要离开家的,都什么年代了,莫非你还打着招上门女婿的念头?我们女儿要真的嫁到吴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我是放心的。我当初跟了你的时候,你一穷二白,当然我没有什么怨言,但女儿何必走这条老路?找个家世相当的,必须苦苦地彼此适应,日子也会安逸平顺些。再说句不好听的,抛开他们年轻人的心思不说,人家吴家未必配不起你们姓司徒的。”
司徒玦外公外婆家底不薄,薛少萍年轻的时候又有文化又漂亮,司徒久安娶到这样的妻子,就当时而言确实是高攀了。薛少萍无怨无悔陪着他白手起家,家里家外打理得服服帖帖,过去并不是没有吃过苦头。司徒久安多年来一直心中有愧,所以经薛少萍这么一说,他也做不得声,沉吟了片刻,忽然说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对了,我刚听说老吴调任卫生厅一把手……”
司徒玦本来还想拥抱难得站在自己立场的可爱老爸,听到这一句,心都凉了半截,气得大声说道:“用不用那么现实啊,干脆把我称斤卖了算了,无聊!我懒得跟你们说这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冲进自己的房间,立马用手机给吴江打电话。吴江那厮刚刚到家,面对司徒玦的兴师问罪,他也很是无辜。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今天这出,大概是因为最近他早出晚归,经常一个人对着电话窃窃私语,以至于被他爸妈认定他是有女朋友了。
“我发誓我只说了一句谎话,那就是我妈问我给谁打电话的时候,我说是给你……”
吴江的声音越来越弱,司徒玦几近昏厥,险些就起了对吴江的杀人灭口之心。她捶胸顿足,“饭可以乱吃,话怎么可以乱说!你赶紧去对你妈坦白,把你的观音姐姐招出来,要不阿猫阿狗也行,就是别扯上我。”
“那可不行,我妈给我算过命,说我要是找了比我年纪大的会短命的,现在时机不对,打死都不能说实话。她精得很,随便报个名字能糊弄她?在她眼里谁家的闺女都不如你,反正都这样了,你就替我顶一下。咱们非暴力不合作,真真假假,打死不认,他们还能把你我绑着送进洞房?”
“我算是明白了,朋友就是拿来挡刀子的,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害死我了……”
“司徒,这前前后后我认真想过,你相信我没错儿,这事对你没损失。你爸妈不会逼你,至于姚起云哪里,嘿嘿,正好该推一把,水到渠成……”
司徒玦不顾形象破口大骂,“你懂个P!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再说下去我怕我会夭折。”
她挂断电话心烦意乱,吴江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说实话,爸妈哪里也就罢了,可吴江哪里懂得姚起云的脾气,换作别的人,你激他一激,说不定真有推波助澜的效果,可姚起云不同,他本来就顾虑重重犹豫不前,激他只会适得其反,令他退避三舍。
还说什么水到渠成,只怕要平生波澜了。
第二十二章 皇帝的新衣
姚起云帮姑姑的忙一块收拾聚会的残局到夜深,期间司徒玦也不好去找他开诚布公地“谈心”。竖着耳朵听到楼下没了动静,才给他发了条短信:“你别听我妈他们说那些有的没的。”
等了许久,他才回了一句话:“没事。累了,快睡吧,晚安。”
司徒玦看着这条言简意赅的短信,既是不安,更有着深深的失望。
其实她宁愿姚起云流露出不满,甚至跟她闹别扭都好。他若质疑,她愿意解释,甚至把心剖出来给他看都可以。又或是他有情绪,更不要紧,那至少意味着他在乎她。可他偏不,他用这样一种平静无澜的退避打消了她所有急于剖白的冲动。
接来下几天,姚起云依旧是这个样子,一言一行毫无异样,硬是半点生气的影子都没有,不管在家还是两人独处,对待司徒玦也仍是一如往常关照有加,就连早上多带一分早餐给她都没有忘记,仿佛那天晚上的“普通聚会”真的与他全无关系。
然而,即使他的人皮面具骗得了全世界的人,又怎么能够瞒得过司徒玦?司徒玦太了解姚起云了,她就像寄居在他面具下血肉里的一只小虫子,天长日久地潜伏,轻易洞悉他的矜持不安和口是心非。他越装作全无芥蒂,天下太平,就越表示他心里有事。
那些日子里,她故意在一些生活小事上跟他对着干,有心使着小绊子来挑衅他。换做过去,他要不就会跟她斗嘴,要不私下里会给她点“小小惩戒”,要不就索性纵容她,两人笑笑闹闹也就过了。可如今他一直在忍,一直在退,不管她多过分,多烦人,他都在她面前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友善和谦让,这让司徒玦体会到难以名状的疏远和陌生。
他“忙”的理由越来越多,不能跟她待在一起的理由越来越充分,考试、实验、论文……反正让人无法抗议,反正……看起来都比陪在她身边更重要。这时吴江已经还清了欠司徒玦的债务,司徒玦却骗姚起云说,自己饭卡里没钱,要等他一块吃午餐。他听说之后竟然悄悄地把自己的饭卡和足够一周花费的钱放到了她房间的梳妆台上。
司徒玦从看到饭卡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逼疯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她抓起那张饭卡就直奔临床医学院,把正在做病理学实验的姚起云从实验室里揪了出来。姚起云又何尝不清楚她的脾气,他若不乖乖出来单独把话说清楚,她就有可能当着整个实验室所有人的面把她要说的每一个字说完。
他们走到实验楼后门的假山处站住了。
姚起云摇了摇头,“你的急脾气啊,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司徒玦不跟他打太极。“少来这一套,姚起云,你这虚伪的家伙,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你说啊,在我面前装什么?”
他苦笑着坐到了假山的石砌围栏上,“阿玦,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这话从何说起!”
“你骗人!”
“我算是开了眼界,难道你盼着我心里不舒服才高兴,这算什么道理?”
司徒玦双眼喷火,“好,你当着我的面对天发誓,说你一点也不介意那天的事。”
“发誓是最不需要成本的事,又有什么难,我说了你就能当真?”姚起云不以为然。
“是,你说了我就当真,如果你连誓言都有假,那就真的是我看错了你,罚我瞎了双眼。”
她等着他说,可是他到底是没有,思虑再三,只低头缓缓道:“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逼我。就算我心里有什么不舒服,那有意义吗?”
司徒玦难以置信地说:“我跟吴江就是好朋友,他对我没那心思,我对他更没有。别人可以误会,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姚起云语气依旧平平淡淡,“不止我,可能就连你妈都知道,误解的恐怕只有吴江的父母……阿玦,我不是生你的气,你没错,我要是迁怒你就太不是东西了。不过,你妈是何等精细的人,那天的一番话,她完全可以关上门私底下跟你说,可她为什么偏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出来,你还不明白吗,她那是说给我听的。她怕我还不够警醒,再给我打一次预防针,她要我彻底死了那条心,我跟你之间是不可能的,哪怕一点苗头也不可以。”
司徒玦闻言也一时无声,妈妈为人处事的方式和态度她知道,只消她往深处想一想,就会发现起云说的极有可能是实情。他比她更清醒的觉察到这一点,不是因为她傻,而是因为他的处境逼得他必须更为敏感。
“我妈是我妈,我们别管她。”司徒玦坐到姚起云的身边,迫切地看着他。
“我也想不管。你不知道,有时我会自我安慰,把你妈想象成一个坏人,处处从中作梗,这样我会有几秒钟好受一些。但事实上你妈一点都不坏,我看得出来,一开始她并不赞成我来到你们家,之所以后来没有说什么,那是因为她顾及到你爸爸的感受,这些年她对我已经很客气很宽容了,我很感激她。而且那天她说的话是对的,阿玦,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像你一样,我也会作出跟你妈一样的选择,我会衷心地盼着她找一个健全和睦、门当户对的家庭,嫁一个像吴江那样跟你般配又合得来的丈夫,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而不是一个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每一分钱每一口饭都是靠你们家给的穷小子。”
“可是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司徒玦带着哭腔说道。
“问题是我觉得这样不好!”姚起云没有任何停顿地接过了她的话,他从没有过的尖锐语气震惊了司徒玦,“阿玦,你就像一块昂贵无比的玉,很通透,也很美好,让人爱不释手。是,我心动了,我是个俗人,看到好的东西就克制不住占有它的贪念。但我不敢把它捧在手心,因为我怕它会碎,怕我没办法找到一个地方安放它,珍藏它,更怕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不配拥有它。即使我可以排除万难把它留在身边,也只会日日惶恐,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
“你偷什么了,难道我做不了自己的主?”
司徒玦盈盈的泪光背后全是期盼。他渴望着的女孩,拥有最坦荡的赤子之心,起云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这刻点头,她会随自己去海角天涯。然而海角天涯在哪里?它难道会比现实的灰色浪潮更无边无际?
“你是做得了自己的主,可是我行吗?你爸妈对我的恩我一辈子都还不完,你不觉得他们养大了我,我再罔顾他们的意愿盗走他们最珍视的宝贝,比小偷更无耻吗?太好不是玉的错,患得患失也不是穷人的错,错只错在它们不应该摆在一起。以前的事都怪我,不如就趁着,趁着……”
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把那句话说下去,司徒玦代替他说完。
“趁你还没有那么爱我,趁你还没把那句话说出口,趁你还没做出什么必须负责任的事,我们就这么算了是吗?”
姚起云艰难地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灰心和眼泪。她说出了他咬牙一千遍也没办法说出口的话,的确也是他想要表达的,可为什么听起来却那么让人胆战心惊。
他一再地告诫自己,没有不痛的割舍,你是对的,是对的,她也会好好地!
“姚起云,你别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你是一个胆小鬼,你是配不上我,不是因为你养不起一块玉,而是你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躲在你乌龟壳里自艾自怜。如果你一直这样,没资格拥有任何好的东西,一辈子都注定是穷人,从内到外都穷。我祝你一无所有自卑到老!”
司徒玦擦干眼泪甩手而去,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姚起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交握得那么紧,好像稍一松懈,它就会脱离大脑的胁制,去拉住她,去挽留她。他脱下橡胶手套,狠狠地甩在假山上,过了一会,又缓缓将它们捡了回来,深深呼吸,回到实验室,把该做的事情一丝不苟地做完。
姚起云没有猜错,司徒玦当然会“好好地”,她从来就不是一个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关上门以泪洗面的人。她有数不清的朋友,大把的活动,赴不完的约会。一时的眼泪瞬间就会被她快乐天性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高高兴兴出门,回家后照旧在饭桌上讲笑话,跟父母撒娇斗气,空闲的时候跟同学煲电话到夜深,周末还没起床,就会有女生约她一块去逛街。她的课程安排跟姚起云完全相左,明明大家都还是常泡在图书馆,但偌大的一栋楼,哪里有那么容易偶遇。起云忽然意识到,其实司徒玦并没有刻意改变,好像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生活的,只不过从前她总有办法挤出时间,安排机会,才让他感觉她无所不在。
寂寞的人从来就是他而不是司徒玦,她的“缠人”只不过是在迁就他的冷清。
晚上睡觉前,再没有人给他发来一条一条的短信,只为说一些无聊的话。他以前觉得烦且好笑,现在睡不着的时候他反复摆弄着手机,总疑心它先于自己受不了这安静而死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他再不用为她稀奇古怪的挤眉弄眼而担惊受怕,自然也不会有人鬼鬼祟祟再去踢他的脚。有一次,他察觉有足尖在他小腿处轻触了一下,就好像小石子坠入死寂的水面,不由自主地荡漾,然而当他心一动,看向神态如常的司徒玦,很快却听到了一句“对不起”,原来是司徒叔叔的二郎腿翘得太高。
只要父母不在家吃饭,司徒玦就一概在外解决用餐问题,她才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姑姑再煮她不爱吃的菜,又能耐她何?至于手头没钱,需要赞助更是个笑话,不管吴江再怎么借,她只要在双亲面前撒娇说看上了一件漂亮衣服,司徒叔叔和薛阿姨再数落,又怎么会舍得不给她钱?
还有……他专心看书时,她点水蜻蜓一般嬉戏的吻,空调坏了的时候她满头大汗的恶作剧拥抱,絮絮叨叨的甜蜜斗嘴,这些都将不会再有了,即使重演,那个对象也不会再是他。
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很快到来,姚起云在司徒久安的安排下进入久安堂实习。司徒玦才不肯受这个罪,她说人一辈子至少要工作三十年,以后有的是操劳的机会,何必急于现在。
刚开始接触公司的事务,简直毫无头绪,等到姚起云适应下来,再也按捺不住想跟阿玦再好好谈谈,虽然连具体谈什么他都不知道,可就是有种慌不择路的冲动。就如同人在极渴的时候臆想着一杯水,即使你告诉它水里有穿肠剧毒,他也会叫嚣着想要把它喝个底朝天,只要它出现在自己面前。
等到他下定决心去敲她的门,却得知她接受了小根的邀请,跟一大帮同学到小根山区的家里去玩,这一走,就去了八天。
司徒玦回来时带了一背包山里的玩意,这些姚起云不稀罕,她也不打算跟他分享,要找也得找个志同道合的。吴江出入司徒家变得频繁了,好几回,姚起云从公司回到家,就看到他们两人并在一块研究装蟋蟀的漂亮竹笼,头都快碰到了一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眼不见为净,枯坐看书许久,忍不住再开门出来,惊觉他们转战到了她楼上的房间,竟然有一两次还关着门。
姑姑私下里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姚起云讨厌听这些,郁郁地走开不肯接腔,可就连司徒叔叔在家目睹这一切,居然还能在客厅里镇定自若地看报纸,仿佛根本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在眼皮底下发生。
起云只得想着法子去敲她的门。
“阿玦,吃饭了。”
“阿玦,你妈问你要不要下来喝汤?”
“阿玦,昨晚上的报纸在不在你那里?”
“阿玦,把你的快译通借我用一下。”
起初她还冷淡地敷衍他,到了最后,连开门的打算都没有,全当他是透明的,他泥塑一样站在门外,偶尔会听到他们压低了的笑闹声。
谁不爱惜自己的尊严?姚起云尤其如此,一如鸟儿爱惜它唯一蔽体的羽毛。可如果躯壳里面都空了,他要羽毛来做什么?
他也想,吴江跟她就是“哥们”,是好朋友,断不会生出情愫。然而他凭什么下这样的定论,房间里的两人,风华正茂,郎才女貌,怎么就不能忽然对彼此动了心?即使他们心中都曾经住着别人,可谁又知道过去会不会只是一时头脑发昏的迷恋。
起云希望跟司徒玦划清界限,彼此保全的时候,用过“迷恋”这一论据,而今他害怕这个词,当她激情退去清醒过来,他却还困在里面走不出去,这个认知让他手脚发凉。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贱得很,怪不得她看不起,可人最大的劣根性不就在于坚信并且不懈地去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一个结果,实现了之后却发现那结果远非自己所能够承受。
姚姑姑也看出了侄子和司徒玦关系的转变,以及他低至谷底的低潮。起云和司徒玦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他们的关系,姚姑姑当然也不例外,可她不是傻子,他们装着样子瞒过了精明却忙碌的薛少萍,却不怎么屑于在她这个做保姆的半老太太面前掩饰。司徒玦在姚姑姑看来就是个完全没有定性的富家女,或许还有些轻佻,起云傻乎乎的跳进她的迷魂阵,才是着实让姑姑心疼又不值的。
司徒久安也出去之后,楼下就剩下了姑姑和黯然伤神却强作掩饰的姚起云。姚姑姑走进侄子的房间,替他拖地,只见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拿着本字典翻来掉去。姑姑见状拄着拖把,回头掩上了房门。
“你看看你这丢了魂的样子。司徒玦那丫头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还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姑姑,你说这些干嘛?”姚起云皱眉道。他甚至都不再否认和辩解了。
姚姑姑坐在他的床沿,“起云,你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就更应该珍惜,不能任凭自己胡思乱想。大道理姑姑不会说,但是我要告诉你,戏文里大家闺秀夜半三更私会穷书生的段子是编出来糊弄人的,你不要做这样的梦,真正的正经好女子不会这样,假如你真的遇到过,也不要忘了,她今天夜里来找你,明天就有可能睡在别人身边。”
姚起云全身的血气都往上涌,扔下手里的东西就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门外,怕惊动楼上的人,这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姑姑,你说我怎么样都行,但她不是这样的人,有些话不能随便乱说。”
“好,我不乱说,就当她是个好孩子。齐大非偶的道理我这个乡下人都懂,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会不知道?那天她妈妈的话你也听见了,起云,你很聪明,不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你们真要混在一起,瞒不了多久的。她妈妈知道你们的事之后会怎样对你,你想过没有?司徒玦是人家的亲闺女,再怎么错都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你呢,你在这个家算什么?他们若是一狠心,眨眼间你就会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你大学才念了两年,根基都没打好,难道想回到从前的日子?”姑姑眼里是一览无余的忧虑。
姚起云冷冷道:“司徒叔叔他们两口子对我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我会报答司徒家的,做牛做马都可以,等我毕业了,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让他们安享晚年,同样,我也会好好对待阿玦。”
姑姑也一声冷笑,同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她讥诮地表情与姚起云何其相似。“这么说,你还真像她妈说的那样,一门心思要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我们姚家是穷,没给你什么,可你别忘了,你爸一辈子要强,到死都没丢了做人的骨气,你呢,娶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好日子是过上了,可他们全家都会一辈子都会踩在你头上,你出不得声,因为你有的都是别人施舍给你的,你为他们家做到死,功劳也不归你,还有司徒玦那个脾气,你想做老婆奴,做她脚边一条服服帖帖的哈巴狗?”
“够了,别说了。”
“你怕听,可你现在太需要一付猛药了。起云,等你学业有成,大把好前程等着你,你会是一个好医生,完全可以独立谋生,另立门户。报答他们家有很多种方式,何必把一辈子都搭进去,整天看人眼色过活?”
“我说过我听够了。”起云全身都在发抖,他忽然觉得阿玦说的话没有错,自己都认定没人看得起自己,才真的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穷人。真正有尊严的人是不会日日把“尊严”两个字挂在嘴边的,他们不需要用“出人头地”、“要强争气”这些东西编织一件堂皇的外衣来包裹自己,因为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缺失过它。
“起云啊,姑姑是为了谁……”
“我知道你为我好。我心里有数。”他硬起心肠,不去看苦口婆心的姑姑,直到她叹息着离开。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番话还有一个听众,那就是故意不理会姚起云,却又禁不住吴江怂恿,偷偷摸摸溜下来下来看他窘样的司徒玦。她赶在姚姑姑走出来之前窜进厨房,装作在冰箱里翻找水果,然后拿起两个冻柿子上了楼。经过客厅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卖力擦玻璃的那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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